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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馋游记丨披荆斩棘,少年可期 —— 访广州“跃·Yuè”现代粤菜料理

莫狄骁 莫狄骁的山房 2021-03-30


“要知道梨子的味道,自己必须亲口尝一尝。”


这是毛泽东的教导,也是每个有原则的食客的自我要求。因此我虽听闻“跃”已久,却一直没有拜访与评价。身边人有赞有弹,弹的不少,赞的也有。但绝大多数跟我说的,都是“广州应该要有一家这样的餐厅”。


因而,当朋友“晃荡范”老师邀请时,我非常高兴能一睹真容,孰料随即变成一次与主厨七哥的精彩碰撞。我必须指出,“跃”迄今还有很多不成熟不完善的地方,但开业一年就有如今成就非常不易。更重要的是,不但“广州应该要有一家这样的餐厅”,而且我能看到他们的潜质。假以时日,他们可以成长为广州最有代表性的餐厅之一。


我拜访了两次“跃”,基本尝试了他们在一般情况下可以给出的绝大多数出品。但本文不像其余本系列文章一样,是一次餐饮体验的介绍,皆因我对菜品实则提了不少意见,有一些也被主厨接纳。所以,这又似乎交杂着内部测评的意味,只是一般的内部测评我反而不会公开记录。何况“跃”是一家独特的创新料理,对菜品的考量不仅要看“好不好吃”,还必须站在更高的角度思考。


因此,本文将是以下三类的糅合。其一,是我的餐饮体验。其二,是我的意见,有点类似我参与内部测评给出的意见。其三,是我对中西融合料理、粤菜现代化等问题的思考。本文写作比较散漫,恳请各位谅解。




主厨七哥是粤菜出身,但转入西厨十余年,近年才介入中西结合。因而,他的开篇保留了西餐习惯,上面包黄油。


黄油相当出色,是用橄榄菜做的。橄榄菜咸中带甜,有独特的香气,与黄油配合到位。入口不腻,而且能打开味蕾,我很欣赏。反之炸馒头就有些问题了,炸馒头非常好吃,但控油很难。即便控油很好的情况下,吃一份都显得有些“油嘴”,若控油不好则更糟糕。我知道主厨想追求脆边,因而我建议可尝试采用生煎包的形式,或能解决含油问题。


“跃”坐落于南丰汇四层,几乎占了整整一层。南丰汇又在地铁上盖,珠江直流环绕,位置极佳。我参观了前厅后厨,无论宴会厅、吧台还是四个包间,乃至正在装修的一个日式融合风的料理空间,竟然都配了厨房。换言之,他们有四个厨房。实则他们客量不大,完全可以中间作厨端过去,然而就是差那么几十秒都会影响温度口感,因而他们宁愿舍弃一大片空间来多做一个厨房。有这种追求与实现能力,无怪我所有的厨师朋友拜访过,都垂涎三尺了。


也正因他们有如此实力,我才会对这份馒头有那么高的要求。含油量、温度、口感,必须做到完美,因为他们可以做到。




正式开餐前是一道暖胃汤,这个设计很好。


一来广东人吃饭前习惯了先喝汤,往往我们是饭前饭后都要有,最好饭中也有。二来到此的人不少还是要喝酒,先暖胃就不会太伤胃。我在“好酒好蔡”吃饭所见,也是这个道理。


这款汤有七种,对应七色。最近春季用的是苋菜薏米,另有苋菜打茸铺面。入口顺滑,草木清香透而不涩,肉汤底托起醇厚感。看似西汤,喝到嘴里就是纯然的粤菜味道,非常好。


唯一问题是温度略有一些高,我是没问题的,但我担心外地人或外省人不习惯。后来跟主厨交流,主厨说的确众口难调,皆因有的广东人又追求“一烫顶三鲜”。确实如此,广东人喝茶喝汤都比较烫,据说广东鼻咽癌高发正源于此。于是我建议要人性化服务,听到客人讲粤语,或潮汕话客家话的,就以这个温度上,否则可以稍稍低温一点。既然“跃”要做精致料理,fine dining,这种服务精细度必须有。




头盘相当出名,“鱼子酱卤水鹅肝”。


菜式思路很好,用鱼子酱的咸鲜与潮汕卤水鹅肝的咸香匹配,再用意大利黑醋球化,代替卤水的白醋蘸料。话虽如此,但呈现的效果还要再提升。


鹅肝总体不错,但温度要控制好。有的恰到好处,则丝般顺滑。有的温度太低,反而会结块发粉,口感大打折扣。而鱼子酱的水平其实不差,还配了贝壳勺,相当用心了。但实则一口同入,鹅肝与鱼子酱并没有很好的层次感。我分开吃,也仿佛没什么区别。


窃以为,这是醋不够的问题。完全没有存在感,更不用说互相激发。图一是他们寻常模样,挖开后是图三样貌。图二是我第二次拜访时,要求他们多加一倍的黑醋,从8粒变为16粒,的确有所提升。但我觉得可以再加,只有醋到位了,鱼子酱和鹅肝的卤水才不会含糊。融合归融合,含糊归含糊。一线之差,天地之别。


不过这个想法的确很好,洋为中用,拿来主义,的确是创新的好方向。




另一道菜实则还在实验中,我做了白老鼠,但我却非常喜欢。


卤水金钱肚也是常见的美味,此处的金钱肚选得非常好。一开始我以为下面垫了东西,原来是整个肚仁就那么厚,难得。卤水味不重,其上加了姜葱酱和蒜蓉辣椒酱,想模仿街头牛杂的感觉,再用花草调味增色。整体入口,已经非常完美了。


我给出的建议有二。一个是蒜蓉辣椒酱不是自制的,现在买的有些偏甜。说实话,像便利店风格了。因而,我建议改用“是拉差”,味道会更有层次。另一个是花草的想法非常好,尤其刁草特有的香气拉升了整体味型。但刁草不够多,建议多一两颗。整块金钱肚大概能切三到四块,最好能做到每一块都有一株刁草。


虽还在实验阶段,但这道金钱肚非常好,我觉得可以见客了。




接下来这一道是主厨的得意之作,我也非常欣赏。


此处用皮冻混墨鱼汁模仿成鹅卵石,内馅据时令有不同版本,猪脚姜、凉拌鱼皮,还有我吃到的白云凤爪。这道菜主厨强调用手吃,回归童趣。他还把一些白胡椒弹到皮冻上,试图模仿鹅卵石的灰尘。不过我觉得不像灰尘,反而更浪漫,像星空。


白云凤爪自然完全去骨,且甜酸控制很妙。所谓“白云”,系出白云山小和尚偷吃猪肉,怕师傅发现所以藏在水井的传说。所以不但要酸甜,更要清爽,有“水洗感”最重要。因此白云猪手很难做,我推广州南园为第一。要是只要酸甜,我吃话梅猪手就好,何必要白云呢。白云凤爪亦然,此处并非一味甜腻,而是有清新爽朗之感。皮冻弹牙,凤爪爽口,内里的胶质又黏而不滞,非常出色。


什么是好的现代粤菜,什么是国际化表达的中餐,我想这道菜的解构与重组能给人思考。




下一道也是大名鼎鼎的菜,白切鸡。


这道白切鸡的争议非常大,吃完后有的人愤怒,有的人疑惑,也有的人赞赏。我自己就听了不同说法,所以一定要亲自尝尝。


鸡种本身相当好,皮黄而爽,皮下脂肪能被激发,肉质因部位好自然也不差。不过这道菜最妙的是姜葱雪糕,入口细密绵滑,姜葱味道纯正但不呛喉。至于一旁的黄金盐和上面的姜脆片,不过点缀而已。


问题在于,这道菜想表达什么?上菜时师傅介绍(他们没有服务生,全部都是师傅),白切鸡要过冷河,这个雪糕是模仿过冷河的口感。我不太认同,这完全搭不上啊。白切鸡依然过了冷河,要不然皮不会那样爽。如此说来,雪糕何用?


我们暂且抛开这道菜,想一下传统的白切鸡为什么要蘸姜葱?很简单,去腥、赋味、平衡温度。有时白切鸡太冷,用常温的蘸料包裹易入口。反观此处,姜葱雪糕是一流的,好的不得了。但只是把雪糕切小份,配着白切鸡吃,似乎意义并不大。


所以,这道菜我认为完成度还不够,还要再想。具体怎么做我确实提不出意见来,只能说一些猜想。譬如,鸡皮单独取出,保留其爽,以及皮下油脂的香气。鸡肉剁茸或切丁,姜葱雪糕分小球。于是,做成鸡皮包裹(未必裹住全部)、姜葱雪糕与鸡肉混合的雪糕球三件,似乎更有意思。


既然立志要做现代料理,就是逼着自己创新、打破框架,这并不容易。在传统的路子上走,在传统框架内推陈出新,广州其实并不缺。玉堂春暖、德厨,这两家在此方面其实做得很出色。但“跃”是用西餐观照,但又不像深圳的 ensue 或广州即将要开的一家法餐(先卖个关子,听到了内部消息,在广报中心)那样,是西方大厨来审视本地食材。所以,七哥作为广东人,他如何走出自己的个性,道阻且长。


因而,这道白切鸡虽然我觉得不够好。不是不好吃,也不是吃不懂,而是我觉得还有很多空间提升。不是技术层面的,而是设计层面、理念层面,归根结底思想层面的东西。但我愿意鼓励七哥,因为他在走一条艰难又非常有勇气的路。




白切鸡之后,又是一道对粤菜经典的再演绎 —— 虾饺。


这道菜有两个版本,可以称为1.0 和 2.0,也可称作更贴近或更解构的版本。


图一显然还是虾饺,但用了龙虾浓汤做底,还撒了虾子。非常好,龙虾浓汤厚重,有钝感。虾子咸鲜,比较锐利。两者匹配到位,各司其职。倒是虾饺皮不够好,有些发糯,而且在这种级别的餐厅不应该出现破口,有时会控制不好出现破口。但除了皮要提升一下,这道菜已经很到位了。


反之,我其实更喜欢图二的出品,虽然要改善的地方可能更多。


南极鳌虾取身,基本跟日式刺身差不多。虾头熬汤,取冻胶,做成虾饺皮。吃的时候用筷子一夹,要是怕,还可以用勺子兜住,刚好一口。鳌虾非常鲜甜,旨味直冲脑门。如果不告诉我这是虾饺,或者就是西餐里出现这么一道菜,我会非常满意。


然而,如果它是虾饺的话,请问跟虾饺的关系在哪里?形已经很解构了,如果神还散失,那就有点买椟还珠的味道了。所以,我建议他们在馅料上不要太单一,还是要模仿一下虾饺,加入笋或些许猪肉之类的。主厨告知其实他们有试图用芦笋模仿笋,可能是比例与刀法还要提升。我想如果在馅料上的确给人以虾饺的熟悉感,那这道菜会更成功。




前面都算是头盘和前菜,还未正式入席。这道蒸蛋之后,就算入席了。


蒸水蛋是粤菜经典,但不可能让我们白嘴吃完一道蒸水蛋,因而需要有变化。此处我吃过两款,一款是用蟹肉和海胆模仿蟹羹的。但不但调味也是太鲜美,缺乏层次,且的确有点像茶碗蒸。或者说,日式茶碗蒸能做得更好,我们很难超越。我的建议是如果真的要做,要么从蟹酿橙处取灵感,考虑下话梅。要么从赛螃蟹处取灵感,用黄鱼肉和鸡蛋鸭蛋咸鸭蛋海米粉的混合,模仿蟹羹。不过这些都是闲谈而已,暂且不表。


然而,另一道蒸蛋则让我拍案叫绝,喜欢得不得了。


同样是开玩笑似的,上面是蒸蛋,一勺挖下去发现异香扑鼻。食之,芋头扣肉。


芋头扣肉可是大菜啊,也是我们不少人的童年回忆。然而现在很少人吃芋头扣肉,哪怕年夜饭上有,大家也往往不动,更别说好多芋头扣肉不好吃了。因而,去年我在中山洲哥处吃到美味的芋头扣肉,才会激动流涕。此处的芋头扣肉实则是芋泥,用五花肉的酱汁混南乳焖煮芋头,用法式安娜薯泥的方式作泥。食之,芋头的绵滑逡巡齿间,扣肉与南乳的香气扑鼻而来。细细品味,桂皮、八角等香料馥郁非凡,每一处都是记忆深处的滋味。然而毫不油腻,又能回味悠长,这才是一流的好料理。


这道菜太好了,哪怕小小一个蛋盅,我也能一小勺一小勺慢慢品味。既让人惊喜,又让人感动,且无形中完成对话交流,这才是高级的审美与高级的出品。




因为试菜,主厨也请我品尝了一道鳕鱼做的拆鱼羹。但我不太确定他们原本安排在菜单上的哪个位置,所以就无法从味型走向的角度评判了。


拆鱼羹往往用鲩鱼,即草鱼,用鳕鱼当然有食材上的“贪天之功”。不过这道菜不是完全的复刻,总体上做得更清雅,但加了花胶使之更像羹而非汤。上面的芫荽苗也不错,没有成熟体的那么讨厌,不喜欢香菜的人也能接受。然而,吃完之后我不禁要问一个问题 —— 说好的现代料理呢?


这道拆鱼羹是不错,但你说有特别突出之处,也不见得。要说吃拆鱼羹,别说去顺德,我在广州也可以。东方宾馆几乎所有出品都非常糟糕,但拆鱼羹和市师鸡是好的。所以,我为何要在“跃”吃一道拆鱼羹?


所以,我建议主厨要再琢磨一下如何更现代化表达,哪怕就是中西结合一下也好。譬如,法式汤或用酥皮顶,那说不定我们的拆鱼羹也可以。看似法式酥皮汤,结果打开不是周打鱼汤,是拆鱼羹,多有意思。酥皮你爱白嘴吃也行,混进去也行。甚至酥皮上也可以改改配方,怎样更接近粤菜。所以,这道菜不是不好,而是没有符合定位与期望。


创新的确不易,所以我才愿意给许多厨师宽容与空间。市场上理解的人本来就不多,他们以严厉或现实的标准评价,不好吃他们就不再来。一个厨师在摸索中还要坚持、平衡,的确很难,这才需要我们给予应有的尊重与关怀。




进入主席的第一道菜,按粤菜传统还的确就是鲍参翅肚。不过怎么处理,也有学问。


这道花胶羹我不太欣赏,倒不是因为跟在拆鱼羹后面,拆鱼羹是另一餐吃的。而是这道菜我吃下来,的确觉得不太有意思,花了功夫但不讨巧。


花胶没有走鲍汁扣等浓厚风格,而是用鱼汤煨,然而呈现的汤底也是鱼汤。加之蟹子、虾子、鱼子酱,还有鲜蟹柳,几个东西堆在一起,反而弄巧成拙、画蛇添足。且不说鱼子酱和蟹肉之类的之前出现过,主厨发办的套餐一般不应出现食材重复。且那么鲜的结果就是鱼汤煨过的花胶完全被打了下去,吃起来毫无味道。花胶其实发得挺好的,口感一流,然而还是淡而无味。这道菜唯一的亮点是柠檬叶,用得很妙,瞬间提升了整个层次,但瑜难掩瑕。


我给的建议是把乱七八糟的三子和蟹肉都去掉,太花哨了。汤底和柠檬叶很好,要保留。但花胶不要用鱼汤,非常味道根本没有,我反而想到了杏汁花胶,即花胶杏仁茶。这是非常传统富贵的甜品,很难做,所以现在很少见。我感觉“跃”的甜味太少了,只有最后的甜品有,所以如果用杏汁花胶兴许能有所弥补(我另一个建议是考虑用瑞士汁,这是非常粤菜的东西,当然不是用在花胶上,而是用瑞士汁做菜弥补甜菜缺失的问题,像侨美集团的瑞士汁鸽蛋其实就很不错)。试想一下,杏仁香又带甜的花胶,配鱼汤,再有柠檬叶拉升,感觉不错。


有些东西不是1+1就可以了,甚至会有反效果。食材堆砌无论如何都是暴发户的做法,不是真正的端平富贵之意。




如果不上花胶,会是这道著名的“护国海参”。据说对单价比较高的菜单,会有一道紫苏鲍鱼。鲍鱼还是扣,但最后用炒田螺的紫苏去配,感觉也有意思,不过我没吃过。


这道海参的争议很大,名气也很大,与前面的白切鸡相若。对这道海参最大的批评,就是它会腥,甚至有人认为到了腥苦的地步。


这道海参底层是护国菜茸,即番薯叶茸,这是潮汕灵感。点缀的是香港郑祥兴的虾酱,混了咸蛋黄。海参内里酿了乌鱼子等做成的馅料,模仿海参花,即海参卵巢。我们仔细一想就明白了,似乎真的没有去腥的东西。


海参花非常难得,皆因海参遇敌往往会吐肠而走,所以很难捕捉海参花的活物。“跃”特意模仿海参花,既有故事可讲,也的确在出品上用心,我很认可。然而我吃下去,海参本身没什么问题,内馅也是,护国菜倒还是清雅微涩的模样。而不少人对他们腥苦的批判,主要问题在两点。


其一,海参的泡发有时有问题。我吃过两次,有一次泡发和煎制都很好,海参弹牙有嚼口。但另一次就不太行,一运刀就知道完了,果然入口不仅是口感问题,味道也有很大不同。中餐四大技艺,泡发和制汤都越来越不行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但若要做好山珍海味,泡发就是必须过关的,这一点是硬功夫必须克服。


其二,虾酱有问题。郑祥兴的虾酱非常好,但不搭。香港的虾酱总体偏咸,甚至有的离岛出品真的就是咸到发苦,但只要运用得当,那就是无上珍馐。然而此处用郑祥兴的虾酱不对,冲撞了,哪怕加了咸蛋黄也无济于事。许多人以为苦来自腥,不对,苦其实来自咸,嗅觉和味觉不是一回事。所以只要把咸度控制好,腥味的问题就能解决好。所以我建议主厨考虑改用澳门的虾酱,新陶陶虾酱就是发甜的,而且不太齁。我不知道他们的虾酱是哪儿来的,疑心就是隔壁酱园的。若能改用那款虾酱,兴许有很大改观。


鲍参翅肚在中国的官府菜有重要地位,哪怕鱼翅现在不吃了,剩下几样也很值得发扬。然而正因是官府菜的重要内容,几百年来被研究透了,想创新其实更难。这道海参总体上已经很成功,就是输在一些细节上。慢慢打磨,我相信又会是一段佳话,正如好酒好蔡的脆皮婆参一样。




在鲍参翅肚与红肉之间,菜单设计了一道汤。不过这道汤就大有学问,不仅仅是出品的问题,还关切到整个菜单设计的问题。


主厨给我们呈现了两道,图一是瘦肉鸭汤配鸭屎香单枞,图二是排骨鸡汤配菌菇。图二是范老师用专业相机拍的,我这种手机拍摄加后期修图的没法比,特此说明。


这道汤看似阵仗很大,用到虹吸壶。其实虹吸壶更多是噱头(虽然不是不好),本质还是茶汤。茶汤比较小众,但传统上也有。譬如青头鸭干蒸取水,以1:1.5混熟普洱茶,加薄盐,就已经是非常好喝的汤了。虹吸壶不过用汤底煮茶,不用虹吸壶也能实现。只是“跃”还担负教育公众的责任,吃饭也不仅仅看味道。所以,用虹吸壶算不上奇技淫巧,让普通食客逐渐接受新奇料理,功德无量。


说回来,这两道汤也有争议,我喝过便知为何。


菌菇鸡汤其实没什么问题,非常好。反而是这道单枞鸭汤,肉汤底不够厚,而鸭屎香又太霸道,总体两头不到岸。我与主厨交流过,主厨告知他希望客人在吃完鲍参翅肚,进入真正的主菜,即红肉之前,能好好喝一道汤,再加之品茶会友的意义。


我完全能理解主厨的想法,但这背后涉及到一个更宏大的问题 —— 中餐的配茶/酒。


我们知道西餐的配酒非常讲究,有专门的侍酒师。有时也不是一支酒喝到底,而会中间更换搭配。若是配鸡尾酒,那更明显了。这方面日本也做得不错,日式清酒或其余酒类也能很好搭配出品,形成自身逻辑。中餐的配酒,虽然我对酒不太懂,但似乎白酒并不那么适合,应该配黄酒。然而,别说配酒了,现在找到好黄酒都难,这是题外话了。


何况,我们也不是每个人都爱喝酒,因此发展出了配茶文化。2019年日本主办G20峰会,就有配茶的宴会。我试过那几款茶,让人很难忘。所以,中餐也不妨走一条配茶之路,可惜我却未见过特别好的。佛山壹零贰小馆能做到注意餐前、餐中,以及单尾餐后用两款或三款茶,已很难得。上海的福和慧素食,他们的配茶我也试过。单独以配茶论内部是有一套逻辑的,他们也介绍说自己有专门的人设计。然而,几款茶的内部走向好,不代表能匹配菜品的走向,我想设计者还是要跟卢师傅再磨合才好。总而言之,我暂时没体会过很好的配茶。


絮絮叨叨说这些,是为了思考到底“跃”的茶汤应该怎么设计。


茶汤煮好后,会分到公道杯里,再自斟自饮。以现在的量,大概能喝四杯。虽然主厨很希望带出以茶会友的文化,但宴席正酣,要求大家忽然以茶会友,似乎有点一厢情愿。茶汤的量也有些多,不似开头的暖胃汤,可以缓缓拉开幕布。此处吃完鲍参翅肚,正可继续攻城略池,再攀高峰。忽然在主菜之前把节奏降下来,我反而不欣赏。无论如何,单独让食客喝完三四杯茶再上主菜,感觉非常不对。


所以,我建议这样处理。减少茶汤的份量,控制在两杯左右。一杯让他们慢慢喝,确实在鲍参翅肚后可缓一缓,另一杯让食客配着主菜喝。西餐配酒本来也是配着菜一起的,不是在菜的间隙一定要喝完的。广东人本来就是就着汤吃饭的习惯,为何不能共融呢?等食客吃完主菜,无论茶汤是否喝完,都换下一道茶汤。理论上此时应该进入单尾,即类似主食的阶段。在主菜后消消食,节奏放缓,也很舒服。


如此一来,我们需要准备两道茶汤,我认为呈现给我们的两道就很好。先是单枞鸭汤,比较雅涩。随后是温润的菇菌鸡汤,温和过度,我都能想象那种美妙感。这算是 tea pairing,也算是 soup piaring,走出我们自己的风格,挺好。


若如此,茶汤的设计就要改了。单枞鸭汤是好的,但鸭屎香不适合。以香水论,好的香水有前中后调,劣质香水只会一个味冲鼻子。鸭屎香是好茶,但被鸭汤一冲,馥郁香气完全消散,只有一个突出的香味,一下沦为劣质香水。所以,还不如不选香气那么突出的茶。而菌菇鸡汤虽然好喝,但如果放在红肉主菜后,如今的口感有点单薄。入口很棒,回香也够,但入喉后不停留,所以要增加汤底的胶质感。只要改一个地方就好,把排骨改成软骨排骨,则胶质感略升,会更妙。


至于成本和节奏控制,都不是大问题。一般很少有人一个人来吃饭,这样一个虹吸壶表演一道汤,随后分几个人饮用就够了。


可见,任何一道菜的设计都不仅仅是菜式那么简单。甚至看过《东京大饭店》的朋友会知道,可能是有了菜单才想如何设计菜。什么口感,味型,呈现方式,都非常重要。这才是厨师的价值,好的厨师也是创造者,是艺术家。




主菜是他们极富盛名的作品,也是唯一一道带给我惊喜的菜 —— 豉椒牛肉。


豉椒牛肉实在是太经典的粤菜,又非常家常,豉椒味几乎家家做得都差不多(实则辣椒都差不多,主要看豆豉,用阳江还是广西的,酸度不同)。这道菜用豉椒打碎,与面包糠混合,加帕玛臣芝士。包裹牛肉后煎而后烤,技法的确都是西式的。但切开入口,牛肉多汁丰腴,嫩香无比。豉椒一下冲破味蕾,打开了记忆的阀门。与寻常的豉椒牛肉不同,此处的嫩不靠生粉,多汁也不全然靠火候,而是西式技法带来的。帕玛臣芝士更是幕后之臣,春风化雨般提供了温和的咸味,把食材融汇一起,但丝毫发现不了它的身影。


这道菜足以代表“跃”,也无怪乎他们常年不换,实在是极其经典的出品。外国人吃,会觉得是牛排,但又带给他们无限惊喜。我们吃,在熟悉中又别有一番风韵。不怪得个个吃完都说好,能做到这个地步,真不容易啊。




主菜后上了一道酸菜鱼,这道菜其实是可以代替鲍参翅肚的。不过味道偏重,所以放在红肉后上。我开玩笑说这也符合筵席的规矩,单尾嘛就是咸鱼青菜白饭。刚好有鱼,待会有青菜有主食,很合适。


不过玩笑归玩笑,这道菜也非常好,能与豉椒牛肉媲美。


银鳕鱼用西式低温慢煮,保持其鲜嫩丰腴。底层的酸菜鱼酱汁是自调的,减了辣度,提了些许麻度,有粤菜用鲜花椒蒸鱼的意思。顶层铺面是鲜红胡椒,即红浆果,香而微辣。剩下的就是葱花蒜蓉,常见于蒸虾与蒸蚝中。一口下去,银鳕鱼丰腴肥美,嫩滑无渣。酸菜底酱解了腻,又提了鲜滑。红胡椒跳跃,若隐若现中还有葱花蒜蓉的闪回,太精彩了。


我对主厨连连称赞,他倒谦虚地说,不知道这个算不算粤菜呢。这其实是一个大问题,即到底菜系是什么,我们今天还有没有菜系?这个话题太大,我们就不展开了。在我看来,菜系还是有的。但不是那几道代表菜,或某些技法、食材就是菜系。如今物流发达冷链完善,各种交流也频繁,食材、技法都不足以代表菜系,我认为还是审美。换言之,无论再怎么发达,起码在相当长的未来,我们一般人从小吃的肯定还是本地食材和技法积淀下来的东西,这些又与本地的气候、时令、物产等有关。因而,培养出来的审美取向不是一时半会改得了的。广东人吃白鳝追求爽脆,江浙人爱红烧的软糯。都很好吃,只是审美不同。所以纠结于这个那个是不是没意义,酸菜鱼在如今的广州大行其道,因为的确味型比较适合这里的气候。广州人吃酸菜鱼其实不太辣,主要是酸,加之鱼要鲜嫩,这些都是藏在基因里的审美。所以,取材于酸菜鱼不算不是粤菜。香港名店大班楼还做剁椒鱼头呢,照样让人梦魂牵绕,吃过的人都感激涕零。剁椒鱼头明明是湘菜,实则是南下的湖南人在广东发明的。如此看来,大班楼作为粤菜殿堂级的餐厅,又为何不能做剁椒鱼头呢。


这道菜对酸菜鱼的呈现很有意思,重要的是还把葱花蒜蓉这种让人意想不到的调味融合进去,又那么搭。说实话,比起鲍参翅肚,我确实更爱这道啊。




最近的春季蔬菜是山苏,以最简单的盐水办法呈现。


山苏是台湾物产,粤菜里没有,近几年倒是开始流行。山苏的叶子肥厚鲜嫩,爽脆清香,很独特。焯过卷好后上桌,再慢慢淋上盐水,如同广东的盐水菜心,的确很妙。唯一问题是山苏有苦味,七哥也有些苦恼怎么解决,毕竟有的客人不喜欢。


我给了两个建议。其一是枸杞运用很妙,可以试着卷进去。因为跟枸杞一起吃就不在意苦味了,枸杞也是我们常用的。但直接摊在旁边,客人会想不到,好的厨师要无形中引导客人,而非只靠侍应上菜时说教。后来我第二次去,他们试着卷进去,的确更有意思。


另一种就是放弃盐水,但保留简单淡雅的风格。用昆布吊清汤,但加鲣鱼会太日式,而且太鲜,我会建议用虾米。如此一来,入口的瞬间应该不会苦。许多人其实不拒绝后期的苦而回甘,但第一印象很重要,入口瞬间不苦就行。


不过无论如何,这道菜的完成度也很高了,大巧若拙。




主食也是我很欣赏的,取材于腊味饭。


说是腊味饭,但既不完全是糯米饭,也不完全是煲仔饭。饭团煎过,有煲仔饭的饭焦感,挺好。但内里糯得来,既不太油,也不太黏,也很不错。腊肉腊鸭切丁,混入饭内。上面是西班牙火腿,用饭的温热刚好逼出脂香。一旁是花生碎,和上桌后当面现刨的乌鱼子。加上芫荽,味道上就是传统的粤菜风味,但呈现上很国际化。


这道主食也很好,且很符合主厨的理念。他希望客人在此能一次过尽可能体验粤菜的精髓,而不是像两三个人在外面点菜。烧卤、小炒、青菜、汤,估计就差不多了。所以此处既体现了对腊味的把控,煲仔饭、糯米饭、炒饭三种风味又都有所呈现,很妙。




甜品环节也很好,最能体现主厨趣味的是这款“低露洁牙膏”。


七哥是一个很有童真童趣的人,像手抓石头、芋头扣肉,这些都能体现。此处亦然,灵感源自小时候会偷吃的水果味牙膏。至于“低露洁”,很明显是对“高露洁”的戏谑。


牙刷是牙刷,杯子是杯子,牙膏筒是牙膏筒,但里面的东西不同。水看似清淡,实则取了上好椰皇的水,加入茉莉花慢煮,最后用离心机澄澈得出。牙膏也是椰子的变奏,是椰子雪糕。客人可以试着挤牙膏来吃,也可以直接对嘴挤,再喝水冲。椰子与椰子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,茉莉花的悠然更是打通新天地,妙极了。我倒建议可以试图在牙膏里加一点薄荷,更模范牙膏口感。且薄荷会如小精灵一样,在茉莉花与椰子的天地中自由飞梭。这才是童真童趣,彼得·潘啊。


七哥告知他也有想法,只不过他们试过感觉加薄荷会苦,还在摸索方法。我也很希望他们能早日成功,这样这款甜品必然更上一层楼。




若选贵一点的套餐,甜品是这款椰子西米露官燕,也不错。


椰子雪糕做得非常好,一点都不油,清香而清新。西米露也煮得到位,最有意思的是燕窝。我其实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燕窝的人,什么美容功效我一概不信。所以,燕窝除非有存在的必要性,否则我只会认为是推高价格的罪魁祸首。然而燕窝虽无味,但有独特口感,与西米露碰撞一起,产生奇妙的触觉。所以,这里不是为了贵价而用燕窝,而是有必要的,那就不同了。


雪糕的温度把控极好,香气不冲。西米露与燕窝若隐若现,在举重若轻中依然充满童趣。甜品的确是让人回归童心的幸福之物,能把中式甜品做得高级,很难得。




餐后是水果和茶,当季用的日本白桃苹果。


尝过“跃”这个“梨子”的味道,尤其参观过他们的后厨,又与主厨交流过,我终于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了。虽然他们未来还会有很大变化,且我希望是好的变化。但现在做一些判断,我想不大会错。


时至今日,虽有不少后来者追上,但粤菜始终是国际上对中餐大类里认识度最高的菜系,也是国际化相对最好的菜系。然而,我们绝对不能固步自封,必须居安思危。不说别的,参照一下日本料理、印度料理,哪怕是泰国料理的一些变化,也值得我们学习深思。


广州始终是岭南文化公认的中心,也是一座非常“庶民”的城市。不少人批评广州人老是追求“抵食夹大件”,就是又划算又要好,什么便宜都占了,商家容易做不下去。所以广州在中段人均的餐饮水平很高,但消费较高的餐饮就不太多了,我每每去京沪总要咋舌怎么动不动就那么贵。这种庶民气质可以批判,但也要认识到,正是它塑造了广州。


所以,我倒建议不要说什么从根子上改掉的话,而是要顺应。广州是一个认可专业的地方,其实花钱在吃饭方面,广州人还特别大方。所以,你的菜贵不贵不是问题,问题是好不好吃。或许太过先锋的他们未必欣赏得来,那就不要纯然先锋,而是有进有退。你得了大家认可,自然不管你什么装修环境,什么定价,我们也趋之若鹜。


什么开豪车去街边吃碟肠粉这种都市传说的存在,恰恰说明广州人信奉这种价值观。你吹得“天花龙凤”,不如“揸住我个胃”。


正因如此,“跃”走的路很难得。他们走的每一步,也更难得。


这个城市的餐饮逻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复制到别的地方去,换言之,他处也不太好复制过来。且广州再怎么说粤菜这个不行那个不行,其实也还好。传统高端的,有玉堂春暖、北园酒家;传统框架下,或中餐框架下求进求新的,有德厨,兴许还有“江”。若论怀旧菜筵席菜,当然是壹零贰小馆。广佛本来就同城,何况他们一直谋求搬来广州。这里代表的恰恰是粤菜的三个面向,面对当下、面对未来、面对过去,但他们都是在中餐的框架下。


广州缺失的,是面对国际的粤菜。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弄点松露酱,或者什么东西上加点鱼子酱的粤菜。而是真正理解、有思维,说大一点,有一代宗师气质的人把控的国际化的粤菜。


这条路不好走,哪怕看香港也不多。港澳的所谓国际化粤菜更多还是酒店出品,酒店餐厅是有自己的模式的。真正面向国际的,厨魔可能算一个,VEA可能也算一个。或者,他们都只能算半个。


何况在港澳做的国际化,跟在广州做的国际化是不一样的。不是谁更国际化的问题,而是逻辑上就根本不同。


所以我非常高兴广州会出现“跃”,虽然他们现在还没资格跟我说到的几家餐厅比肩。但在他们所属的维度上,他们是唯一一位。而且他们没有骄傲自满,而是拼尽全力去做好自己。任何事,态度永远都是第一位。有了态度,其他的东西,一定是“少年可期”。


因此我衷心祝福“跃”,就如同我衷心祝福1218、祝福+39、祝福筅、祝福叹雪糕,祝福所有在广州,打破原有逻辑,努力做好自己的餐厅一样。我祝福他们能闯出一片天地,祝福他们终有一日有自己的江湖夜雨,也有自己的桃李春风!



(注:图文原创,转载请联系,本文餐饮接受主厨款待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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